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慢走丝编程我的母亲李佩芸-建德作家

我的母亲李佩芸-建德作家

本图来自花瓣网
我的母亲李佩芸
我的母亲李佩芸,婚后大部分时间住在杭州北山路上,与北山路有着很深的渊缘。北山路上的老住户至今仍记得,文革时期,有过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、文弱斯文的女人,手执一把大大的竹丝扫帚,在扫马路。一边扫,一边忍受着旁人的围观,指指点点,忍受着顽童的扔石块、吐口水、无休无止的漫骂……
她一声不吭,从不辩解,从不举目,只是默默地低头扫路。
许多人不知道她是谁?为什么会在北山路上扫地?
路人只晓得,北山路上住着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右派,一个有问题的人。什么问题?谁也说不清。
其实,文革时知识分子斯文扫地,哪个有良知的人没受到过“冲击”,扫扫地,又算得了什么?
母亲的一位学生说,文革时,全国人民遭殃,连国家主席都受尽凌辱,含冤而死。李老师能活下来,已经是不幸之中之大幸了。
母亲学生时代
我外公有七个儿女,母亲是老三,曾是杭州第十二中学语文教师,其实,母亲的大学专业并非中文蓝旖琳,而是外语。妈妈常为能够讲一口流利英语而洋洋自得,不无自豪地夸耀,说道:“在念金女大那阵子,别人读英文十分吃力,将时间耗在背单词上,惟有我们中西出来的几个人,个个读书轻松自如。”
她说的“金女大”,就是“金陵女子大学文理学院”;“中西”也就是上海“中西女中”。
她解释道:“我们中西女中从前是教会学校,清一色洋人授课,从小养成了说英语的习惯,大学读的又是外语系。英语脱口而出,轻车熟驾,惹得别的同学羡慕不已。”
母亲为人真率坦诚,不会隐藏什么。

前排右二为母亲李佩芸/五十年代
她说:“我的几个兄弟平时总是忙着自己的事,无暇与家人沟通;大姐(我的大姨妈)将心思全放在学习上,待人接物,谨慎淡然,回家不常与父母交谈;二姐注重家务事,唠唠叨叨一些琐事;小妹长得漂亮,身边总有许多男生围着。惟独我喜欢文学,回到家,便与父亲谈谈诗歌,说说唐宋诗词,讲讲逸事趣闻,令整天沉浸于事务的父亲在烦忙公务之余,找到了一片绿地。”
抗战时期,金女大西迁成都。谈到大学时的生活,母亲津津乐道,她说:“在‘华西巴’(当时“金女大”成都所在地)的那段时间,生活离乱艰难。我们这些从江浙沪一带跑到大西南的学生,哪能与在江南时的优逸生活相比。不过,虽然清苦了点,一到周末老章书签,女孩子仍然出去与外校的男生约会。那个国难时期,大家都从沿海一带逃难出来,远离家乡,亲人流落四方,渺无音讯,大家的思乡恋家之情,则是不言而喻的。”
在杭州当教师
五十年代初,母亲成为一名中学教师。她说,自己虽然大学的专业是英语,不过英语不“吃香”,在“一面倒”大形势下,全国开展学俄语运动,英文不被人看重。
她又说:“解放后,我是以国文成绩优秀获中师资格的,付文丽在杭州第十二中学当教师。”
母亲对于中国古典文学有相当深厚的造诣,唐宋明清的诗词小说,她常常脱口而出。说到宋词时,母亲会情不自禁地背诵某些经典篇章,尤其是词人李清照的诗词,信手拈来,让人赞叹不已。母亲在教书时,喜欢给报刊投稿,经常有一些零星短文在报纸副刊上发表。每当收到一点微簿的稿费时,便会喜形于色地向同事们炫耀:“你们看,又来稿费了。”
当年十二中与“杭女中”只有一墙之隔,十二中礼堂没有杭女中那么宽敞,于是乎,学校要搞什么“周年纪念”,或联欢晚会慢走丝编程,便借用女中的大礼堂。我还在读小学低年级时,有一次,“十二中”举办文艺晚会,母亲不愿将我丢在家里,带我一起到学校去。
师生们见到李老师带来的孩子,引起了不小的关注。
一到学校,母亲就去张罗她的事务了,无暇关照我。
于是,她便会将我托咐给几名同学,学生便会如同大哥哥、大姐姐一样,将我引到晚会前排最显著的位置,客气地拿出许多糖果来招待,仿佛享受到“贵宾”待遇。当时,我并没有感受到什么,只是后来母亲离开十二中了,每当我参加什么周庆活动,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的情形,有一种“失落感”,多有“好景不常”之意。
回忆起教书生涯,母亲似有一种五味杂陈之感。
父亲在安吉路的浙江省城市设计院工作,从十二中到安吉路只有一箭之地。母亲说该隐传奇,十二中食堂的伙食质量没有设计院的好,饭堂里总是吵吵嚷嚷的。于是,每到中餐时,母亲便会骑上自行车,到安吉路父亲的单位,俩人一起就餐。
在五十年代时期,一名女教师能够骑着自行车上班,还是一件极为时髦的事,招惹了不少人的羡慕眼光。
多少年来,每次当年她的学生举行聚会时,便会将我请去。
他们说,我代表了他们心中的李老师。大家会情不自禁地谈到李老师当年的情形,仿佛都怀有一种不约而同的由衷感慨,一种意犹未尽之情。
有一个同学说,家里较穷,读到初中后,父母便想将自己辍学务工,补贴家用。李老师听说后,一次又一次跑到家里,说服家长继续让孩子读下去。班里家境困难的同学多,申请助学金并不容易。李老师一次又一次跑到教导处,为他张罗申请助学金,才让他读完了初中。
还有同学说,李老师在每学期开学前,总要做家访,对每个教过的学生都关怀备至。她教课文中的古文、诗词时,特生动。令人印象至深的是,不仅解释诗词的文字,还能将作者写作的意境表达出来,人有身临其境之感。不过,令各位同学印象最深的事,莫过于李老师在节假日带着同学一起去春游或秋游了。在上世纪五十年代,PICNIC(野餐)这样的洋玩艺儿,大家闻所未闻。李老师常常自掏腰包购买食品、水果,师生谈笑说唱,留下了一生中难于抹去的美好记忆。
谁也没有料想到,五十年代,母亲在十二中教书的那段日子,成为她一生中最“辉煌”的岁月刘玲辉。母亲多次对我说,其实,在十二中教书时,你们(我与姐姐)还小,家里虽有阿姨照看,总是不放心,你们年纪小,老是生病,于是,只要一下课,便开溜回家了。对于校中纷纷扰扰的事,完全不知情。

父母与作者/1951
因为既要照顾小孩,又要当班主任,学校的许多会议,能请假的,就尽量请假了。反右运动开始时,母亲混然没有察觉已经“大祸临头”。有一次,学校开批判会,批斗当时的校长,许多人上台慷慨陈词,声色俱厉,“揭露”校长反动言行丘倩鸣,当场拳打脚踢。
母亲坐在台下,在如此激奋的场合,忍不住,竟然流泪了。
有人问她,她说:“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老师,人家是党员,参加过抗美援朝,身上有枪伤,你们不可以这样的潘成豪。”
此时,全场愕然。
母亲一个人离开了会场。自此,再也没有回过“十二中”。
母亲,一个与世无争的人
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:“后来吴桂贤简历,领导上门来找过我,对我说,那些批斗会是针对那个领导的,你是普通教员,不会对你怎么样,放心来上班好了。”母亲常常说,在十二中时,她只是一名家庭妇女式教师,一个与世无争的寻常女人,不知道领导之间的明争暗斗。
领导也说过,不是“针对”她的,放心好了。
可是,母亲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到十二中去了。
自从“反右”后,母亲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庭妇女,一心一意,烹菜煮饭,相夫教子。有时,母亲依然很想做些事,她请在国外的亲戚寄来几本原版小说,翻译过外国文学作品,只是找不到地方出版,也没有地方发表;文革时,都被人当作“罪证”抄走了。
她到孤山浙江图书馆借书,当时图书馆的书籍不外借,只能在馆中阅读。于是,母亲经常整天呆在图书馆中,借此消磨时间,这样一直延续到文革。
文革开始的时候,母亲所在地居民区到十二中外调,终于了解到,母亲在反右运动后期,就已经被划为“右派分子”了。
这些人如获至宝,对于居民区的造反派来说,文革时批斗什么“小业主、资本家、坏分子”,揭发一些“不正当男女关系”,等等,这些事,已经不过“瘾”了。终于,他们找到了一个货真价实的“五类分子”(地富反坏右)。于是,文革时,造反派能想得出来的,对人格的污辱,拳打脚踢,对人的摧残,他们都在我母亲身上,用尽了。
66年时,菜场在岳庙对面的一个弄堂里,造反派让她挂着“右派分子”的牌子在菜场扫地。后来仿佛觉得在菜场挂牌扫地,仍太“便宜”她了,勒令她每天到岳坟街扫马路。
北山路,文革前叫做岳坟街,她在街上扫地时,虽说许多年长的人偷偷对她投来同情的眼光。可小学生对她吐口水,扔石块,叫喊“打倒右派分子”,成为司空见惯的事。无论在精神上,或者,在肉体上,母亲都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与压力。
文革时,父亲在设计院工作,也遭到无休无止的批斗。
大体上说女王蜂的王房,政治运动中的建筑设计院,所有的“老知识分子”都受到了冲击,个个“脚碰脚”,各自都有一本难念的经,父亲作为摘帽右派,只是处在“陪斗”的位置。
母亲就不同了,她是岳坟街惟独的右派分子,被“孤立”了起来,成为造反派特殊的“专政”对象,尤其是我家的那座房子,岳坟街93号,在街上特别触目,只要一刮什么“政治运动台风”,她就会受到难于言状的批斗,所受到的折磨,超乎寻常人的想像。
文革时的母亲
1967年,杭州开展“大清扫运动”,将全市的所谓“六类分子”(地富反坏右资)全部押送回原籍劳动改造。居民区的造反派闻讯,大喜过望,他们不能让母亲这样一个右派分子呆在家里,“漏网”了。于是,将母亲押送回原籍劳动改造。可是,我母亲的原籍在上海,太外公早年就从上虞乡下到上海了。母亲从来没有回过老家,这次,总算有“机会”回到祖籍地了,绍兴上虞驿亭。
他们将母亲押送到了上虞乡下,可是,驿亭已没有什么直系亲人,又有谁愿意收留一个素不相识的右派分子呢?
母亲在乡下劳动了半年左右,当地的红卫兵又将母亲送回了杭州。造反派原以为,将母亲送回原籍(注消杭州户口),就该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“再教育”。未料,人家又将她“退回”杭州拍手治百病。
母亲在杭州没有户口,也就没有粮票、油票,全靠亲友暗中帮助,一家省吃俭用,才熬过来的。可是,造反派仍然不能让母亲“清闲自在”地在家中“放毒”。那时,当他们再次发起运动,无休无止地开批斗大会,大家多已司空见惯,没劲了。
于是,造反派勒令,母亲每天在岳坟街扫地。
母亲最惨的那个时候是在1970年的一次全市的“红色台风”,造反派将在街道里的一些所谓“有问题”的人,全部抓起来。
母亲被送到杭州造纸厂“劳改”,或者说,“隔离审查”。
在那段时间里,她受到的不仅是精神折磨,而且,挨尽凌辱毒打,瘦得不成样子。母亲告诉我,她能生存下来,全靠偷吃造纸厂食堂边木桶里的泔水。
多年后,母亲仍不无感激地对我说,在造纸厂劳动时,有几个“馋星”(杭州话,指着装时尚、举止前卫的妇女,文革时带贬意),罪名比自己轻一点,还能有碗饭吃。
有几位馋星见她可怜,便将自己的食物省下来,偷偷塞给母亲,一个馒头,半碗稀饭,总算救了她的一条性命。
从造纸厂回来后,记得那一年尼克松访问杭州,下榻酒店在西湖国宾馆,我家就在去国宾馆路边,母亲能讲外语,一名货真价实的右派。造反派紧张了,将“有问题的人”集中关押起来,勒令尼克松到杭期间,不能到临窗房间去,更不能到窗口张望……
多少次,母亲被折腾得不行,弄得神魂错乱,可以依靠的,竟是药物(镇定剂、安定片),成了她的救命稻草。
完全成了惊弓之鸟荒野恶林。有时,她会一个人自言自语,有时,她会莫名其妙地走出去,一直到深夜,都没有音讯。
这下,父亲与我急坏了,我们骑着自行车,分头在西湖边到处寻找,可是,天下那么大,到哪儿去找呢?
这个世界,对于母亲来说,已经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成为“避风港”了。父亲百般无奈之下,只得将她送进了病院。
在医院,每见到我,说得最多的一句话,“我犯事,连累你们小孩了”,似有无限的歉意。只要遇到风吹草动,医院成了唯一避难所。这就是母亲,一位语文教师,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文革结束。
文革后,母亲恢复名誉,安排在西湖区教师进修学校。
有一次,她说:“在反右时,我没有别的错,人家看不惯,因为我有一个资产阶级的父亲。”还有一次,母亲带我去看望她的老朋友(张超昧),张医师是外科开刀医师。她不无感慨地说道:“你们做医生真好,一生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。将来到了上帝那里,上苍一定会犒劳你的。可是,我却光阴蹉跎,年华不再……”
张医师见我站在身旁,不无劝慰地说:“你也不错呀,生个一表人才的儿子,不值得告慰上苍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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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德作家 |碎片年代的书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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